收藏界俗称“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作为私家收藏的翘楚，过云楼收藏门槛之高，鉴赏之精，堪称收藏界的典范。

顾文彬之孙顾麟士在《过云楼书画记·续记》中曾说：“余家祖孙父子秉性好古，断简残片中往往遇精妙之品，必抉而出之以为快。其不精者，虽真不取?！彼得鞴坡ナ詹丶灰住４搜杂址瞎宋谋蚴詹氐淖谥迹骸氨匾辆罚晃廾?，爱不忍释者，方可收得，其余一概不收?！弊嫠镏?，恳恳切切，足证藏品之难得。

送别雅集

在《过云楼书画记》中，有一幅文徵明的《溪堂别图》卷，曾被过云楼主顾文彬编入“卷八·画类四”。其记此画内容如下：

文衡山溪堂谯别图卷，设色，作茆堂临水，四人席地坐。一执卷，一持杯使童斟酒，其二相对促膝。阶下二童执羽扇侍立。迤左柳阴下，停舟待发。岸上两人，若剌剌偶语然?？钍稹靶脸笙?，长洲文徵明制”，印用朱描，盖衡山赠别毛石屋之作，匆匆不及取钤也。以赠毛锡嘏。引首又隶“壮游”二字。时石屋以贡太学入都，文伯仁、皇甫子浚兄弟及王酉室、彭孔嘉等十六人皆为诗送之。衡山既为图，周公瑕复为《溪堂别诗序》有云：“毛仲子石屋先生，自受经于严父中丞公，得向歆之传学，复媲德于伯兄石峰子，成輨璩之齐名”。

这段话说明，此幅长卷，是嘉靖辛丑（1541年）文徵明为送别友人毛锡嘏北上北京入太学所作的“送别图”。

从晋魏至今，“雅集唱和”一直兴盛不衰。明代初期，谢环《杏园雅集图》、戴进《南屏雅集图》等，多用来表现文人士大夫生活。明代中叶，文人雅集越来越多，这些以纪游、送别、茶事、宴饮等为内容的“雅集”，堪称“明代中期画家文化意识的自觉和骄傲”。

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等人也留下了数目众多的“雅集图”相关绘画作品，如沈周《魏园雅集图》，文徵明《兰亭修禊图》《惠山茶会图》，唐寅《西园雅集图》，仇英《西园雅集图》《十八学士图》等等。这些画作，既有对现实“雅集”的生动描绘，也有对前代作品的追摹和效仿。

相对于其他形式的雅集来说，“送别雅集”是一种更具仪式感的聚会形式。在当时的社会生活环境之下，再次相见又不知何时何地，因此，“送别雅集”往往显得庄重而深沉，感情浓烈而饱满。

文徵明曾说：“人苟有以自立，则一言一事皆足以名世，而所谓地与物皆将假吾而重于世也?！币环矫嫠得魅酥孕械闹匾?；另一方面也阐明了以图记事的功能。聚会者在“送别雅集”中，回忆过往、展望将来，共享共同的生活经历或者经验，最后归于笔墨，见诸图文，是为“送别图”。

相对于文徵明的其他作品，“送别图”数量很少，而且，手卷类极为少见。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徵明38岁时送给友人濑石的《雨余春树图》轴，虽然并未形成雅集，但表现了两位朋友在吴地共有的生活内容。隔了数日，濑石又让文徵明补题自作诗，说明他很重视这件礼物。这当然是两个人交情程度的铁证，也是对文徵明绘画水平的认可。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有文徵明40岁时为朱应登由南京前往福建南平任知府所绘《剑浦春云图》卷，象征性地描绘了云山，表达对朱应登青云直上的祝福，后跋者有吕柟、丰熙、祝允明、徐霖等等。这是文徵明“送别图卷”中的早期作品，题跋者中很多人应该是朱应登的朋友、同僚或者是弟子。

安徽博物院藏文徵明68岁时为周子籲所绘《木泾幽居图》卷，这是文徵明因周子籲奉使滇南顺路回家所作，文徵明以描写江南风景为内容，后跋者有文徵明、杨慎、邢侗等人。文徵明72岁时所作《溪堂别图》卷，是对现实“溪堂”宴会赋诗、送别的描绘。此卷用笔沉稳工致，设色典雅妍丽，且人物众多。相似的描绘手法可见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文徵明《一川图》卷、《古树茅堂》页，上海博物馆所藏文徵明同一年所绘《句曲山房》卷等等。

吴门盛宴

据统计，在《文徵明年谱》中，受文徵明直接影响的文氏后裔中的能书善画者，多达40人。其中文彭、文嘉、文伯仁、文仲义、文元善、文震孟等卓然成家；而文徵明交游的人士加上受他影响的晚生后辈多达200人，其中，周天球、陆师道、彭年、王榖祥、沈大漠、钱谷等均成就斐然。

据《文徵明年谱》所记，嘉靖八年己丑(1529年)，文徵明60岁，周天球从文徵明游。周天球是文徵明最为认可的书法传人，其书结构谨严，无懈怠之笔。其中，宴饮细节有“毛子（毛锡嘏）起而觞客曰：某也不龙盘以俟，奋顾蠖伸以求前，谢我良朋，远去上国，诸君何以教我，庶几获免于愆耶。客遂反觞，酢毛子曰：君子必策名以振世，智士不背时而灭勳。今天子进各异，方擧无留良，子非沉沦之夫，夙膺台辅之望。兹行也，观典礼于辟雍，讲文德于东观，睹神渊之游龙，聆阿阁之鸣凤，必有采厥英于众芳，扷其尤于群彦者与子遇矣”。既表现了毛锡嘏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决心，也寄托了亲朋好友对毛锡嘏的期望。

文徵明大部分的门徒或弟子都以善绘而闻名，是组成“吴派”的画家成员。王榖祥被视为传承画风的重要传人，不仅如此，王榖祥的侄子还和文家人结亲，其本身还是嘉靖八年进士。

文伯仁为文徵明之侄，工山水，宗王蒙，兼学“三赵”，岩峦郁密，布景奇兀，兼善人物亦能诗。

文彭为文徵明之子，其家学渊源深厚，文彭不仅诗文书画继承家学，其更大的突破在于篆刻上。文彭所作五言诗先言离别之惆怅，回忆曾经送别毛锡嘏只是“徘徊立路岐”，今日相送“满泛白玉卮”。当然，期望在于“我有季子耻，君当买圣期。良玉已藏璞，岂无一人知，努力事明主，斯言良不欺”。

在年少时，彭年就曾拜于文徵明门下，后将一女嫁与文徵明之孙吴文騑。除许多写赠或提及彭年的诗作外，现存还有14封文徵明写给彭年的信札，这些短笺多以随意的笔调写成，不若写与长辈的谨敬，可窥见文徵明与彭年间的亲厚关系。

文徵明的次子文嘉在补题诗中有“一杯须尽醉，千里正相思。上苑敷丛桂，还期早折枝”诗句，说明毛锡嘏于嘉靖癸卯（1543年）再次北上北京，个中原因虽不详，但从诗意可知，毛锡嘏并不是仕途受挫折回再次北顾，补题于此，也足可见文嘉对毛锡嘏的深情厚谊。

那么，此幅画中所提的毛锡嘏是谁？他与文徵明又有什么关系？

毛锡嘏也是文徵明的弟子，是文徵明好友毛珵的次子。毛珵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宁王反叛进逼南京之时，毛珵提出“水陆并进，征讨叛臣”的积极建议，配合兵部尚书乔宇，与巡抚、都御史王守仁一起讨伐朱宸濠叛军，立下赫赫战功，朝廷评价其处事“沉敏果决”，从政“长于奏议”，居官“慎用刑狱”，是吴地历史上颇有政绩的好官。

毛珵和沈周、文徵明、祝允明等关系友善，并有诗书往来，毛珵与文徵明相交于正德七年，且毛珵长子毛锡朋妻子为文徵明叔父文森之女。这种关系应该是后来毛锡嘏拜师文徵明的原因之一。

毛锡嘏与兄曾在天池山毛珵墓前丁忧守孝，因此自称“石屋先生”，其时正值倭寇入侵，人们在苏州城郊建起敌楼50余座，而存世的木渎敌楼，即是兄弟二人和当地民众一起捐款建造的。

毛锡嘏传世作品不多，多数见于“雅集唱和”之手卷、册页，如《珊瑚网》《式古堂书画汇考》所录《诸名家和王禄之画梅诗》，有沈大漠、彭年、毛锡嘏等题诗。毛锡嘏题为：“黯淡一枝香，晶然满林雪。素质倩谁怜，芳心还自悦?！?/p>

《穰梨馆过眼录》著录《明名人为顾太夫人寿册》，是吴地名人为顾瑫祖母徐太夫人贺寿雅集册，内有文徵明、钱榖、文彭、陆师道、许初、毛锡嘏等诗画贺寿，毛锡嘏诗书于此册第二十二页：

大道开元寿，夫人履太康。瑶池降仙酒，华阁集祥光。桂子郄林秀，兰孙洛圃香。夏传仙籍远，春沐帝恩长。自得千年药，尝留不老方。出筵当令节，诞旦乐时长。已见传青鸟，还看沐锦章。无穷艳阳日，长照紫霞觞。

王季迁旧藏《文徵明八十寿辰册》为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文门弟子及吴中名贤为庆贺文徵明八十寿辰所作的诗画册。首为彭年小楷书寿序，作画者包括谢时臣、陆治、钱毂、朱朗、陈栝，题诗者包括袁襞、袁裘、许初、皇甫冲、毛锡嘏等。

从以上资料可以看出，毛锡嘏诗风清新自然，简约流畅；书法端庄平正，沉雄雅丽，两者皆因师承文徵明所致。

过云楼长物

《溪堂别图》卷先后为明代朱之赤，清代查莹，过云楼主顾文彬、顾麟士祖孙先后递藏。

朱之赤，号卧庵，其所蓄书画宋元名家甚多，明代吴门四家精作尤甚?！爸熘嗉?、卧庵所藏、休宁朱之赤珍藏图书”为晚明清初大收藏家朱之赤的收藏印鉴，可知此卷是他心爱之物。

“查映山氏收藏图书、映山珍藏”为查莹藏印。查莹，字韫辉，号映山，别号竹南逸史，祖籍山东海丰，入籍浙江海宁。乾隆三十一年进士，授编修，官至文渊阁校理、武英殿提调官，乾隆五十一年升为山西道御史，吏科给事中。查莹祖父为查升，查莹继承祖父书画和藏书的收藏传统，并精于鉴藏书画，与翰林院李铎经常游弋于书肆，收藏图书颇富，并有题跋以记。

更为重要的是，此卷经苏州过云楼顾氏鉴藏，并录入其《过云楼书画记》。“顾子山秘箧印”为顾文彬藏印，“顾麟士、鹤逸”为顾文彬之孙顾麟士藏印。

“书画之于人，子瞻氏目为烟云过眼者也?！闭馐撬罩莨坡サ谝淮魅斯宋谋蚨杂谑榛氐睦斫?。从顾文彬、顾承、顾麟士直至顾公雄、顾公硕兄弟，祖孙四代人殚精竭虑，使过云楼所藏的历代书画、碑帖、古籍成为古代私家珍藏中的精品。

过云楼珍藏历经清代咸、同、光、宣四朝的内忧外患，后又遭遇日军侵华，在乱世风雨中绝处逢生。

过云楼四代之收藏，名盛于江南。过云楼的建造故事，在顾文彬日记家书中都有记载；而书画古物的著录，则记载在《过云楼书画记》《续书画记》《楚游寓目编》等著述中。而此幅过云楼旧藏文徵明《溪堂别图》卷，则向今人展示了一幅不同寻常的明代文人送别雅集的图景。

（作者单位：保利艺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