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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乐经》是指曲谱而非文字典籍
【文学争鸣】
中国文化学术史上的“乐经”,是一个亦虚亦实、亦真亦幻的概念。说它虚幻,是因为它只是存在于某些先秦儒道学者头脑中的一部经典,这些儒道学者仅赋予它一个“乐经”名称,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将《乐经》编著成书,先秦以后凡是冠以“乐经”之名的书籍都不是先秦真正的《乐经》;说它真实,是因为“乐经”这个概念并非空泛,它确实是以上古三代乐曲作为实体基础,在《郭店楚墓竹简·六德》《庄子·天地》《庄子·天下》《礼记·经解》《荀子·劝学》等篇章中,作者都将《乐》与其他儒家五经并列。唯其虚实难辨,因此从汉代至今,《乐经》一直是文化学术界纠缠不已的问题。最近拜读王齐洲教授《〈乐经〉非刘歆王莽伪造辨》(《光明日报》2020年11月2日)一文,颇受启发。王莽奏立的《乐经》究竟是不是伪造,其中涉及一个重要问题:《乐经》究竟是指曲谱,还是一部用文字写成的典籍?这是《乐经》论争中的一个关键,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王莽所立《乐经》的真伪也就迎刃而解了。
《乐经》不是用文字写成的典籍
古今有一批学者认为,《乐经》如同其他五经一样,都是用文字写成的典籍。为此,他们努力从古代文献中搜寻《乐经》的文字证据。有的论者以《周礼注疏》卷四十一《冬官考工记下·磬氏》贾公彦疏“《乐》云:磬前长三律,二尺七寸。后长二律,尺八寸”为据,以为这是《乐经》的残留文字。也有论者以《后汉书·律历志》刘昭注引《乐经》“十二月行之,所以宣气丰物也”为证,说明中国历史上确有《乐经》其书?;褂醒д呔俪觥渡惺榇蟠匪亍洞筇浦琛罚骸肮势洹独帧吩?,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凰喈喈。”论者以为这条片段材料出于《乐经》。更有一批学者认为,《乐经》没有亡佚,传世的《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以下二十官就是《乐经》。明人柯尚迁、朱载堉,清人张凤翔、马国翰、朱彝尊、李光地、阎若璩以及近人黄侃、范文澜都持这一观点。其实,只要稍加辨析,就可以发现上述观点全都不可靠?!吨芾褡⑹琛芳止逅独帧酚搿逗蠛菏椤妨跽巡棺⑺独志罚际侵肝骱耗┠暄舫珊夥伦鞯摹独志?。王充《论衡·超奇》早就指出,阳氏《乐经》是一部仿古作品,其性质如同扬雄仿《周易》而作《太玄》一样。只不过扬雄所仿的《周易》是一部真经,而阳氏所仿的《乐经》只是一个空名。显然,阳氏《乐经》是一个仿制的山寨赝品,非彼先秦与其他五经并列的《乐经》?!渡惺榇蟠匪摹洞筇浦琛肥枪糯指韪璐剩飧觥袄帧辈⒉皇侵浮独志?。至于以《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以下二十官为《乐经》,此说殊为不妥?!吨芾瘛肥且徊抗婊夜僦萍捌渲澳艿牡浼R浴洞笏纠帧芬唤谖?,文中记载大司乐肩负三项王官职能:一是负责国家音乐教育方面的学政,用乐德、乐语、乐舞教育贵族子弟;二是在祭祀天地祖宗典礼中,大司乐需要率领乐工演奏《云门》《大武》等乐曲献享神祇;三是在国王出入以及燕飨、大射等礼仪中演奏《王夏》《肆夏》《昭夏》等乐曲。这一节文字的性质是规定大司乐职能,相当于大司乐这一职官的“职责清单”。大司乐以下关于其他乐官的文字也都是记载他们的职责。显然,不能认定这些文字就是《乐经》。2018年,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了《乐经集》,将古籍中论乐文字辑为一书。这个书名容易使读者误以为《乐经》是一部文字典籍,甚至误以为《乐经》没有失传。《乐经》绝不是文字写成的古籍,凡是认为《乐经》是文字典籍的观点,都基本上可以判定为偏离了准星。
《乐经》以上古三代乐曲为实体基础
既然《乐经》不应该用文字写成,那么,那些先秦儒道学者头脑中存在而无法写出的《乐经》,其内容应该是什么呢?答案是:上古三代音乐的曲谱。有人可能要问:音乐曲谱古今中外都有,为什么中国上古三代音乐曲谱如此重要,竟被先秦儒道学者尊为经典?这是因为,在战国儒家学者的思想意识之中,上古三代曾经有一个王道政治的黄金时代,而礼乐刑政是上古帝王治国理政的四大法宝,对后世帝王政治具有重要的垂范作用。乐的作用是和同,它以其亲和力与凝聚力而在帝王政治中发挥上和天神、下聚民心的作用。因此在上古三代时期,音乐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远比后世重要得多。唯其如此,上古三代每一位圣王都有自己的代表乐曲,如黄帝有乐曲《云门》《大卷》,颛顼有乐曲《承云》《六茎》,帝喾有乐曲《唐歌》《五英》,帝尧有乐曲《大章》《大咸》(一名《咸池》),帝舜有乐曲《大磬》《南风》《韶》《六列》《六英》,夏禹有乐曲《大夏》,商汤有乐曲《大濩》,周武王有乐曲《大武》,等等。在礼乐刑政四者之中,礼乐二者如同孪生姐妹一样相伴相随。乐往往是礼仪中的一个节目,因而先秦文献中多将礼乐并称?!端目馊樽苣刻嵋分赋觯骸按蟮掷种倌烤哂诶?,其歌词具于诗,其铿锵鼓舞则传在伶官?!闭飧嫠呶颐?,《乐经》绝不是用文字写成的论文,而是在典礼上乐工用来演奏的乐曲。
现存文献表明,殷商乐曲多与祭神典礼有关。甲骨文中有所谓“商奏”“奏商”“学商”“美奏”“各奏”“嘉奏”“新奏”“旧奏”“戚奏”“奏戚”之说,这里“商”“美”“各”“嘉”“新”“旧”“戚”,都是指不同的祭乐和歌乐,它们都是由乐工在祭祀帝、祖宗神、山川神的典礼中演奏的。殷商甲骨文中还载有“万舞”“林舞”“舞戉”“舞羊”“羌舞”等舞蹈,这些舞蹈一般都配有乐曲。(参见宋镇豪《甲骨文中的乐舞补说》,《海南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诗经》中的五首《商颂》,就是后代商王祭祀成汤、中宗、高宗等殷商先王的颂歌?!豆铩ぢ秤锵隆吩芈炒蠓蜚陕砀冈唬骸拔粽几感I讨淌谥芴Α!薄靶!辈唤鲋感6浴渡趟獭犯璐?,同时也是指校正《商颂》的乐曲,尤其是指校正歌词与乐曲对应关系而使之配合。正考父所做的这个校正《商颂》的工作,与他的后人孔子返鲁之后从事“乐正”,在性质上是相同的。正考父校正《商颂》,是为了宋人在祭祖典礼中更好地演奏。西周以降,乐曲演奏不仅用于祭神典礼,也广泛用于朝聘、劳臣、燕射、饮酒、相见各种典礼之中。典礼主人用不同的乐曲来表达不同情意,通过礼乐与宾客来进行思想感情交流,以此尽显贵族风范,此即“古之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礼记·仲尼燕居》)。据《仪礼·乡饮酒礼》载,演奏乐曲是乡饮酒礼仪中的重要一环:“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乐《南陔》、《白华》、《华黍》……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蘋》?!贝永止ぱ莩窖莩?、笙奏交替再到合乐演奏,这是一个完整的乐曲表演过程。《仪礼·燕礼》中的乐曲演奏与《乡饮酒礼》大体相同,如果宴请的卿大夫有王事之劳,那么在宾客进门时,乐工还要演奏《肆夏》,由乐工演唱《鹿鸣》,用管乐演奏《新宫》?!兑抢瘛は缟淅瘛分幸灿凶嗬只方?,只不过省去了工歌、笙奏和间歌,只有合乐演奏《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蘋》,在礼送宾客时,乐工要演奏《陔》?!兑抢瘛ご笊淅瘛吩刂詈罹傩写笊渲?,要演奏《肆夏》,演唱《鹿鸣》,用管乐器演奏《新宫》;在射箭过程中要演奏《貍首》;射毕宴饮,还要演奏《陔》和《骜》。在这些典礼中,乐曲演奏是礼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也有类似的记载:“王出入则令奏《王夏》,尸出入则令奏《肆夏》,牲出入则令奏《昭夏》,帅国子而舞。”这里所载的是祭礼情形,在王、尸、牲进入庙门时,都要分别演奏不同的乐曲?!吨芾瘛ご汗僮诓だ质Α罚骸胺采?,王以《驺虞》为节,诸侯以《貍首》为节,大夫以《采蘋》为节,士以《采蘩》为节。”又据《礼记·仲尼燕居》载,两国诸侯相见,东道国的乐师要演奏《肆夏》,堂下乐工用笙吹奏《象》《武》两首武舞乐曲,执籥的舞师跳起《大夏》文舞舞蹈。礼毕之后,堂下奏起《雍》乐,撤除食具时乐工还要演奏《振羽》乐章?!豆铩ぢ秤锵隆吩厥逅锬伦又铮禾熳泳傩薪哟闯畈睦褚牵止ひ媒鹬友葑唷端料姆贰抖簟贰肚啡睦终?。两国诸侯相见,东道主国要让乐工演奏《文王》《大明》《绵》三首乐曲。君主举行慰劳使臣的礼仪,乐工要演奏《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首诗乐。诸如此类,可举的例子甚多。这些与礼仪相配的乐曲,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纯粹的乐曲,如《南陔》等,这类乐曲多由管乐器或钟鼓演奏;二是配有歌词的乐曲,如《鹿鸣》等,这类乐曲由乐工演唱并有乐器伴奏;三是与诗、舞结合的乐曲,如《大武》等,这类乐曲是演唱、演奏、舞蹈的综合表演。在这三类乐曲当中,后两类虽有歌词,但这些歌词包含在乐曲之中,它与某些人误解的用文字写成的《乐经》,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先秦儒道学者头脑中的《乐经》,应该就是这三类乐曲的曲谱。
《乐经》是指乐曲,对此古今有不少学者都有明确的论述?!堵塾铩ぱ艋酢吩乜鬃釉唬骸袄裨评裨?,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孔子此语意在强调礼乐形式之后的意义,但它也说明乐是指钟鼓演奏的乐曲?!盾髯印と把А匪怠啊独帧分泻汀?,荀子所说的“中和”显然不是指文字,而是指乐曲声音。《文心雕龙·乐府》虽然倡导《乐经》亡于秦火,但它说《乐经》所载是“中和之响”,一个“响”字点明《乐经》记载的是音乐曲调。颜师古在注释《汉书·艺文志》“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时说:“言其道精微,节在音律,不可具于书?!痹宋獬卧凇独窦亲胙浴肪砣赋?,《乐经》“疑多是声音、乐舞之节,少有辞句可读诵记识”。朱彝尊《经义考》卷一六七引徐师曾之语,其观点与吴澄相同。周琦在《东溪日谈录》卷十中认为:“《乐经》是记声音乐舞之节,非文辞可读之书?!绷謱?、刘濂、邵懿辰及四库馆臣以《诗经》《仪礼》之乐为《乐经》,其实也是持《乐经》记载曲谱的观点。近人蒋伯潜在《十三经概论》中指出:“乐则曲谱,度如今世之歌曲集附有五线曲谱者然?!毖畈凇毒榍程浮な耐瓿删分兄赋觯骸啊独志房赡苤皇乔髑?,或者依附‘礼’,由古人‘礼乐’连言推想而知之;或者依附‘诗’,因为古人唱诗,一定有音乐配合?!闭庑┕沤裱д叨家恢氯衔?,《乐经》应该记载曲谱。
读者可能会问:既然先秦文化学术界对音乐如此重视,而上古三代又留下如此丰富美妙的乐曲,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将上古三代的乐曲编为一书呢?其中的根本原因是,从先秦两汉到魏晋南北朝,中国一直都没有发明记载音乐曲谱的技术。现存比较完整的最早的中国古代琴曲谱,是杨守敬从日本抄回来的琴曲《碣石调·幽兰》。这支琴曲的作者是南北朝梁代的隐士丘明,记谱者可能是初唐人,他用文字记述古琴弹奏指法、弦序和音位,属于弹奏手法谱。由于先秦时期没有记谱技术,也就形成“眼前有曲载不得”的尴尬局面。更令人无奈的是,待到记谱技术发明之后,上古三代乐曲已经全部亡佚了。上古三代乐曲的演奏与传播,必须有它赖以生存的政治文化土壤和气候,这就是完备的国家礼乐制度与全社会重视上古雅乐的风气。春秋战国以降,伴随着王道陵迟、礼崩乐坏,王室和各诸侯国乐官竞相奔逃,王侯贵族的审美情趣也从喜爱上古三代雅乐而转变为喜欢以郑、卫之音为主的新声。战国初期,魏文侯最称好古,也发出“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礼记·乐记》)的感叹。战国中期孟子游说齐国,齐宣王对孟子说:“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馑得魃瞎湃智谡焦狭魃缁嵋丫?。在这种形势下,上古三代乐曲的散逸凋零在所难免。西汉初年,偌大的中国只有一个制氏乐官依靠家族世代传授,勉强能够弹奏若干上古三代乐曲,但仅“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汉书·艺文志》)。据《三国志·魏书·杜夔传》记载,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平定荆州,俘获东汉王朝雅乐郎杜夔,曹操令其演奏雅乐,杜夔凭借记忆仅能传授《驺虞》《伐檀》《鹿鸣》《文王》四首雅乐曲谱。至此,上古三代乐曲可谓亡佚殆尽。在唐代发明记载乐谱技术之前,上古三代乐曲就已经全部失传。事情就是这样吊诡:先秦有丰富的上古三代乐曲资源,可是那时偏偏没有记谱技术;待到记谱技术发明之后,上古三代乐曲却又全部亡佚。六经缺《乐》的永久遗憾由此形成。
王莽所立《乐经》非古文经
在讲清楚《乐经》不是文字典籍而是曲谱,由于缺少记谱技术而导致上古三代乐曲全部失传的历史事实之后,再回头来看《汉书·王莽传》载王莽奏立的《乐经》究竟是一部怎样的文献。它是一部记载上古三代曲谱的书,还是一部文字典籍?由于王莽所立《乐经》已经亡佚,我们无从得窥它的原貌。西汉末年尚无记谱技术,据此可知这部《乐经》不可能是一部记载曲谱的书。有人认为,王莽所立《乐经》为汉人阳成衡所作。虽然这种可能性较大,但由于没有文献依据,因此不好遽然认定。
王莽这部来历不明的《乐经》是不是古文经呢?考汉代古文经出处,主要有三:一是《汉书·景十三王传》所载:“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倍恰逗菏椤ひ瘴闹尽匪兀骸啊豆盼纳惺椤氛?,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怀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比恰逗菏椤と辶执匪兀骸翱资嫌小豆盼纳惺椤?,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苯馊ψ酆掀鹄矗芍捍盼木小吨芄佟罚础吨芾瘛罚?、《尚书》、《毛氏诗》、《礼》、《礼记》、《左氏春秋》、《论语》、《孝经》、《孟子》等,其中没有《乐经》。汉代古文经中没有《乐经》,这种现象是必然的,因为古文经是用先秦古文字写成的,先秦本没有《乐经》,因此《乐经》也就不存在今古文问题。在今古文经学论争之中,没有《乐经》的事。王莽所立《乐经》虽然来历不明,但大体可以断定为汉人所作,这部《乐经》用隶书写成的概率更大一些。当然,由于王莽偏好古文,也不排除他让人用古文抄写《乐经》的可能性。无论这部《乐经》是用古文还是用今文书写,它都不是先秦留传下来的《乐经》。班固在为王莽作传时注意到这一点,他将王莽立《乐经》与尊古文经分开,《汉书·王莽传》在记载“立《乐经》,益博士员,经各五人”随后又载:“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闭饩褪撬?,王莽立《乐经》与尊古文经是两回事。
本文的结论是:王莽所立的《乐经》,无法论定它是今文还是古文,可以断定的是,它是汉人所作的真典籍,却是一本假《乐经》。
(作者:陈桐生,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
编辑:杨岚
关键词:乐经 乐曲 演奏 文字 上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