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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公司掀起“农村刷墙”运动 蕴藏经济结构变迁
最火的互联网企业也许占据了流量的入口、拥有强势的传播渠道,但在农村低矮的土墙砖墙石墙面前,它们暂时还必须低下头颅。在这方面,河南省洛阳市伊川县的农民张跃拽无疑具有相当的发言权。
作为一个从业10多年,手下有五六十名农民工的刷墙包工头,张跃拽在农村刷过数不清的墙体广告,这些广告里藏着经济结构的变迁,也藏着城乡的鸿沟。
他把手机广告刷到过甘肃酒泉的土墙上,也在杭州和南京的高速路旁喷绘过新款汽车。在某些整治农村墙体“牛皮癣”的行动中,他奉命在墙上刷上成片的“八荣八耻”“二十四孝”或者“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这个行当类似农事,稳定又讲究时节。夏末联系农药化肥厂商咨询意向,秋天天气转凉,白酒厂家会主动上门洽谈。但张跃拽注意到,近几年来,农药、小家电、农副食品之类的刷墙需求越来越低。传统产业中,只有大家电和汽车仍乐意“上墙”。现在,他接到的刷墙大单,从过去的创维、联想,逐渐变成京东、天天快报和火山小视频。
在张跃拽生活的村里,宽带运营商的蓝底白字墙体广告已然斑驳,明星林志玲代言的太阳能热水器的喷绘也掉了色,爬山虎即将爬到美女脸上。张跃拽近几年的刷墙广告业务总体少了三成。但希望也在眼前:一家互联网问诊公司聘请他在全洛阳的农村刷下“下载XX主任帮,从此行医不用慌”的标语,其中一条,就在他自家门口。
一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数据,截至2017年6月,中国农村网民规模为2.01亿人,农村互联网普及率升至34.0%,但仍低于城镇35.4个百分点,拥有巨大的增长潜力。
作为大数据的敏感末梢,张跃拽发现,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互联网成了他生活里无法避开的词。他仍在城市打工的花甲老父花4000多元购买了智能手机,回家时不再和他聊天,而是自顾坐着看网络视频。
早在2015年,阿里巴巴集团创始人马云就自豪地宣称,阿里在农村潜力巨大;小米科技公司创始人雷军也在一个峰会上断言,中国互联网的下一个风口在农村。
恰巧从那一年开始,北京的“村村乐”创始人胡伟陆续接到阿里、小米、优酷等互联网企业的刷墙订单??缭叫幸岛偷乩淼木薮蠹涓?,他联系到了农民张跃拽。
这只是胡伟联系到的众多农民之一。他的公司“占领”了中国农村的第一批网民。2009年,农村刚开始规?;尤牖チ?,胡伟的“村村乐”为国内60多万个行政村设立了论坛,供村民认领,上面聊任何话题都行,比如养猪和种菜。
两年后,村村乐的注册用户超过了100万,其中三成用户是村干部和教师,另五成是经营大户,基本是农村的第一批网民。
胡伟在河南驻马店乡下阴暗的老屋长大。他自称是“意外”踩到了风口,因为当初创办“村村乐”的一大因素是出于乡愁。
2014年,随着智能手机在农村普及,村村乐的注册用户超过了1000万,被称为“站长”的活跃会员分布在30多万个村庄。一家彩电公司的求助,使胡伟发现了村村乐的商业运营价值。彼时这家彩电企业在农村做市场调研,国际咨询公司提供的方案昂贵且失真,村村乐的“站长”基本是村里的核心人物,很快交来了上万份问卷。
而在过去一年里,有400家企业雇佣村村乐的“站长”进村推广。其中,8万人刷过墙体广告,10万人派发过传单,推广手机App。这些企业又大多有一个明确要求:千万不要再提“为农村定制”,必须和城市一样,强调“高品质”。
2012年起,农村消费品零售的增速开始超越城市。直到2017年,城市增速下降,农村市场依旧逆势上扬。胡伟和“村村乐”就这样成了市场的见证者:他们垄断了第一批农村“意见领袖”,化身营销尖兵,将城市的生活方式带到村庄。有时,那些简单粗暴的墙体广告上,都渗透着一种对城市生活的向往。
二
南阳市唐河县老谢庄村的陈振彬,2014年第一次在“村村乐”上看到消息:养猪的饲料最好用冷水搅拌,营养不流失。当时的他告别了深圳富士康的电子产品流水线,回家养猪,因为扛不动饲料,不得不把一袋匀成两袋扛。
他发现这个满是农村人的网站很有意思。家门前大杨树的靓照得到了上万个点击,后来再次离乡,去南阳市区打工,他依然成了村村乐的深度用户。
陈振彬这类人是互联网杀入农村的关键。他们介于城乡之间,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又熟悉农村情况,能承接各类企业在农村的推广业务。比如,派发传单,帮村民下载App,以及最传统的——刷墙广告。
针对南阳周边的乡村,陈振彬先后接过化肥、家电乃至汽车等商品的推广任务。其中黏性最大、至今仍在经营的项目是“光伏进村”,教农民使用光伏电池发电、赚钱。
他自己的娱乐生活也日渐被抖音、快手以及各色新闻客户端充斥。偶尔回老家,他弟弟家覆盖无线网络的小卖部成了村里实际上的“中心”——每天都有老老少少十几口人蹲在屋里蹭网。
这里是他新业务开始的地方,也是北京上?;チψ永锸只鶤pp数亿装机量神话的源起之处,正如那些十亿、百亿大生意的最末一环,依旧要被喷射在农村的土墙上。整个2017年,他最难忘的一项工作是招呼村民通过某视频App观看网剧,拍下村民环绕手机围观的合影后提交,一张优质的照片能帮他赚到500元。
三
毫无疑问,互联网正以一种“土洋结合”的方式渗透进中国农民的生活。陈振彬发现,南阳周边的村子,网购家电已经蔚然成风。独特之处在于,第一家尝试的大户如果选择了京东,全村都将成为它的拥趸。反之,如果领头人在苏宁获得了好的初次体验,影响亦将覆盖全村。
胡伟也有类似发现:即使在消费升级的年代,全村购买同一品牌的“海尔村”“创维村”依旧屡见不鲜。最基层的老百姓仍然极度相信熟人口碑。这也可以解释,在很多小镇,基于人际关系的微商比正规电商风头更劲。
村村乐在农村进行营销的核心逻辑是“村里有人”可供调动?;谡庖宦呒?,这家企业还曾成功帮台湾老兵寻亲,为媒体搜集散落在民间的采访对象,以及替企业寻求上百个适宜的土特产生产基地。
致力于古村落?;さ淖颐巧踔烈惭扒蠊镏乔胍恍┐迕衿婆纳愦逯泄沤ǖ恼掌?,大大缓解了认定文物的压力。
以通俗眼光来看,村村乐至今不够“互联网化”,更像上个年代的传统论坛,什么都做。胡伟也承认自己的脚步“很慢”,公司2014年商业化运营以来,几十名员工的团队从未扩张,App也是去年刚刚上线。
这其中隐藏着一条逻辑:在农村,互联网日益重要,但还没那么重要。
陈振彬见证了那些在都市中“攻城拉掠地”的热门App如何在农村泥土里匍匐前进:他能从火山小视频一周领走1300元报酬,任务就是帮其在村里散发彩页,然后举着二维码让村民扫描,登记下每一个名字;或者手把手教农民下载银行理财软件,帮他们录入身份信息,告诉他们只要注册,就有“20元返现”。
比起城市里铺天盖地的硬广和无孔不入的软广,农村的营销更为直接。张跃拽曾试着推销一款打着“看视频能赚钱”旗号的app。他当时的任务,是走进每个村里的小卖部,和老板用方言套近乎,说服他们在店里挂上App的二维码。在2个小时里,他递了6支烟,喊了3次“兄弟”,成功谈成4家,由此收入80元。
店主们欣然应允亦有理由:从他们店中的二维码下载的每一个用户,都将为其带来2元返利。
作为刷了十几年墙体广告的老江湖,张跃拽明确声明,城里人关注的那些或有趣或低俗的农村标语其实都是“扯淡”的噱头,越是玩花样的商家,商品往往越缺乏优势。真正行业领军的企业,广告往往简单,恨不得只刷品牌和商标。他的认识是,墙体广告至多让村民知晓品牌,真正想改变这些田间地头老百姓的生活,要么符合刚需、极具优势,要么离不开复杂的线下活动。
新时代带来的便捷和风险一同涌入农村,泥沙俱下,部分村民因此更加保守。国家市场监管数据表明,2017年农村相关消费投诉量达7.35万件,同比剧增66.4%,高于城镇20.5个百分点。农村消费者在消费品质、网购行为比例、使用“第三方支付”频率等指标上仍与城市差距明显。胡伟经常在微信里收到农民朋友的控诉,“今天又有卖保健品的来村里骗钱了”,或者“隔壁老婆儿的棺材本都弄没了”。
最终,复杂的农村社会选择原始的方法解决信任问题——相信熟人,陈振彬对此感受深刻。他在村里推广某银行App时,不乏村民将二维码视作可怕的黑洞,“扫一下钱就没了”。直到确认陈振彬本地口音,籍贯也在附近村落后方才安心。
如果缺乏陈振彬这类人,互联网单纯依照城市的逻辑杀入乡村,着实前途未卜。胡伟的判断是,当前互联网应用的操作对于部分农村居民而言,依旧过于复杂。仅仅是输入验证码注册、核实身份信息等步骤对他们来说就已过于复杂。曾经,他也真的遇到过村民求助,“‘按任意键激活’的‘任意键’在哪?”
四
和农民打了几年交道后,胡伟认为,村村乐让一批埋头种地或者背井离乡的农民,看到了城乡之间的机会。他们在从事刷大墙、发传单、下载App这些粗砺工作的同时,逐步有了契约精神,掌握了基本的互联网操作,熟悉了外面的世界,也开始思考连接城乡的新的可能。
陈振彬就开始琢磨土地流转中介的可能。他发现很多企业或种植大户有集中土地的需求,但他们在村里没有熟人,亦不清楚土地的质量和背后的手续问题,于是把这项业务印在了自己的名片上。
家里人原本希望他出去打工赚钱,觉得在农村没有出路,而他天天接触的网络世界像是传销。他曾尝试帮品牌组织过农村集市式的营销活动。以互联网的眼光来看,这无疑“太重”,却又是在农村屡试不爽的方法。但他的家人一度觉得他被洗脑,没收了他的电动车,禁止他进家喝水,逼他只能在村头的树荫下午睡。成功那天,他买了零食和酒,躺在自家玉米地里痛饮了一番。
眼光投射到更广阔的领域,农村愈发需要城市的帮助,而不应该单纯被抽血。陈振彬后来在超市打工,一度做到执行店长。当时的他经常收到各种农产滞销的消息,时常发动人脉,带着各色朋友去田间地头救急。
郑州的一位“站长”谷存杰也做类似的事情。为了协助郑州周边的乡镇推广农产,他组织城市居民区前往郊区采摘,指导村庄举办以小白菜或苹果为主题的文化节,还在老家举办农民春晚吸引眼球。
可实际上,这位1970年生人,近30年前就离开了老家安阳的农村,如今是一家软件店的老板,在郑州早已买下了每平方米两万元的房产。家人很多年前就被接来省会,旧村只余200多口人,全是老人小孩,一年只回去一到两次。但他仍时常在网页搜索栏录入自己家乡的名号,期待着一些变化发生。
据统计,整个河南,几乎半数的村村乐站长与谷存杰、陈振彬类似——他们身在城市,仅仅因为心怀故土,下意识地想为熟悉的土地做些什么。
他们最为清楚,留在故土的乡党们需要帮助。一家农贸公司毁约,全村35万斤土豆就可能烂在地里,闻风而来的经销商们在旁冷眼旁观,坐等绝望的老农将价格降到6分钱一斤;另一个县的山药面临滞销,前去救急的“站长”们发现,整个村没有一个懂网络的年轻人,伏在地里刨山药的,都是业已驼背的老人。
在陈振彬的老家,也有年轻人近来回乡,闲散一两年后找不到工作,只得失望地继续外出打工。他的弟弟是整个村委唯一的年轻人,其他老干部连复印机都不会用。2016年度《中国互联网发展报告》显示,农村网民不上网并非“不愿”或“不需要”,头两位的原因是“不懂电脑/网络”和“年龄太大/太小”。
过去5年里,胡伟去了很多村庄,走过很多土路,睡过很多农家的炕。躺在又硬又冷的土炕上时,他总会想到自己10岁时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一台收音机,那是当时已去郑州打工的父母寄给他的。很多个只有自己留守的黑夜里,他从那台收音机里听到美国的“信息高速公路”,听到“外面”的信息。
后来他告别了农村,走上了高速公路。他大学毕业后进入联想集团,两年后创业,在美国购置了房产,付400美元修剪一次草坪。有那么几次,拉上窗帘,光辉隐去,他梦见幼时的自己被村里的野狗追赶;钻到田里掰玉米棒子;扎进池塘游泳,水凉得钻心。
现在他“回到”了农村,每天与至少3位农民聊天,用冰镇的碳酸饮料待客,下乡时一顿饭灌半斤白酒。和京城其他四五十岁成功人士大多柔软细腻的手不同,他的手掌粗糙有力。
几年间,他与基金会合作,资助过农村贫穷家庭,又与慈善机构、电大合作,在农村推广“贫困生免费上大学”的项目??烧庑┚俅敕旁诤旯塾锞忱锍淦淞渴切扌薏共梗荒芷诖嚼丛蕉嗟娜四芄弧熬跣选?,以点带面,帮村庄找到致富的门路,实现城与乡的连接。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04月11日 09 版)
编辑:周佳佳
关键词:互联网公司 “农村刷墙”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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